京城的城北拐角有个破旧的铺子,名曰“往生”。
里面只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掌柜,整日哼着小曲儿,什么也不卖,什么也不收。
若是有人问他,只道往生通阴阳,晓乾坤,收的是心甘情愿。
【壹】
周遭的人都当我胡言乱语,从未把我的话当真,我也都习惯了,毕竟我这样一个人物也不值得为了点小事斤斤计较。
后来有一天,往生来了一个六扇门的女捕快。她生的灵动俏丽,只是却鲜少笑,双眸似是蒙了层沉沉暮霭,看不到生气。
她不似旁人的打趣,抬头瞧我铺子上挂的匾额出神,像是想到了极久远的事,沉着声,沙哑着嗓子问我,“小掌柜,你说若是一个人死了,回的来吗?”
我轻笑,好似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,俊俏的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意,“简单啊,把你的命换给他不就成了?”
本以为能收获一个白眼,谁知那个姑娘平静无波的眼神猛地迸发了光彩来,好似抓住了什么救命的东西。
“好。”她望向我,回答的那样快,没有丝毫犹豫,好似换的不是自己的命般。
“你要换的那个人姓甚名谁?”
“陆绎。”她轻念出一个人的名字,声音缱绻而低柔,只两个字却倾注了满腔的情意,念的那样好听。
我提笔的手一顿,深深地望了她一眼,继而道:“不后悔么?”
“不悔。”
【贰】
小捕快说,那位陆大人是京城生的最俊俏的少年郎。他对外常是一副冷峻深沉的模样,却总对她温柔着神情,敛眉垂眸,举手投足,皆是风华。
她多幸运啊,在最美好的年华遇见了这么一个惊艳的人。
说着说着便笑了,眼中却是流出泪,胡乱的用袖子抹了抹,转头对我说,“小掌柜,送我回去的时候,让他忘了我吧。”
“就不怕他将你忘了后,转头便娶了别家的姑娘,过的逍遥快活?”
“若是这样倒也好。”
“你还真是大度。”我不敢苟同道:“我是从来不吃亏的主,若是真有一天喜欢上一个人,为她付出了千倍万倍,至少也要在她心上狠狠留下一道痕,好让她记得,才不会像你这样傻。”
“不是我傻,是他傻。”
因为袁今夏知道,陆绎为了她,何曾把性命放在心上。
我送她回去时,刚好是陆绎为夏家昭雪入了诏狱的时候。
“你剩的时间不多。”我难得正经一回,蹙着眉头看她。
“只一面的时间已经很好了。”她的目光澄亮,早已不像之前那般的如同一潭死水,藏着细碎的渺波,笑得那样好看。
袁今夏想,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见过大人了。是一年两年还是数年,他不在的日子,漫长到似乎足够她走完几生。
她小心藏在光阴岁月中的清隽无双的公子,那个眼簇星霜,面如皎月的少年,她终是可以见到了,那个活生生的陆绎。
【叁】
袁今夏依旧是花光了所有的嫁妆和俸禄,去了诏狱,只是这一次,却是装成了送饭小厮的模样。
她走了进去,光线变得昏暗,空气中夹杂着血腥味还有铁锈的味道,让人心神一凛。
“大人。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,看着牢狱中那个小窗日光照射下的背影,心跳的飞快。
听到了声音,他转过脸来,仍是那般晃眼的容色只是多了几分的落魄,曾经那样清贵矜傲的一个人,而今却是带着镣铐,穿着囚衣。
“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。”他缓缓的说道,依旧那样的清冷神色,目光深沉,看不见一丝光亮,一如初见时的深入潭水,也没有了袁今夏。
她扯了嘴角忙堆起笑,将饭食捧在手中,“大人,用饭吧。”
陆绎瞧着眼前固执的叫自己大人的人,也没再说什么。他走上前去,却见那个清秀小厮垂下了脑袋,似是不想让他看见神态。“你哭什么?”
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滑下落在了手心的饭食中,他不知怎的心像是蓦地被攥紧了。
“小人失态了。”她说着急忙抹了抹眼泪,意识到什么急忙道:“这饭脏了,我给您换一份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陆绎右手接了过去,触碰到她的指尖,温热的不同于他手的冰凉。
她抬起头来,眼眶红了,却是撑着笑意望着他,水光潋滟,那一瞬间让他想起了江南的水波烟雨,好看的让人无法忘却。
她沉着声,语气中藏着万千情绪,似是再向他永久的告别般,“大人,告辞。”
他望着她离开的身影,却是有些不明所以,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的出现而又突然的离开,毫无缘由。
【肆】
出狱的那一天,陆绎换上了身浅蓝色的衣袍。他踏出诏狱的大门,就那样站在那儿,未曾挪动一步。
墨发蓝衣,长身玉立,和着漫天飞雪,就好像一幅画般。
守着诏狱的锦衣卫见状出声问道:“大人为何还不回府?”
陆绎抬起头看向眼前茫茫的一片雪景,神色微怔。他的声音轻缓,连自己都有些疑惑,“不知为何,我好像……该在等一个人。”
“大人在等谁?”
是啊,他要等谁呢?这尘世上已经没有一个和他有瓜葛的人了,他的爹娘早已离他而去了,他所有珍惜的珍爱的全都离他而去了。他陆绎,举目无亲,哪还有要等的人,更没有等他的人。
【伍】
皇上开恩准他官复原职,陆绎依旧是那个正四品佥事,依旧是那个冷血无情的锦衣卫。
岑福去见陆绎时,只看见他家大人拿着夏家案子的卷宗,看的出神。他神色微动,试探的问出声,“大人在看什么?”
陆绎抬起头,蹙着眉似是不解,“岑福,我当时为什么会在皇上设宴时公然替夏家翻案?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。”这样的不顾局面,将自己性命都赌了上去,不像是他会做的。
因为喜欢上了一个姑娘,所以愿意把性命赔给她。岑福看着陆绎心中默默的想着,却没有说出口,他不知道为何大人全无了记忆,仿佛生命中从未有过袁今夏这个人。
“那时候老爷刚去,应是大人太过伤心了。”岑福说着却是想起了袁今夏,想起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。
“岑校尉,我活不长了,我受了爱别离,撑不过多少时日了。”她的语气淡然,好似说着一件平常不过的时。
“大人出狱后,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继而扬起了声音,散在冬日凛冽的风里。
“忘了袁今夏,好好的做陆绎。”
【陆】
那是上元佳节,陆绎刚从诏狱出来,正巧赶上了灯会。灯火如昼,恍若褪尽了黑暗,衬得街市越发的热闹繁杂。
他换上了一身白衣,面如皎月,玉树之姿,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极为惹眼。
路过一个卖姑娘家发饰的摊子,却是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,走上前去。
“公子,给喜欢的姑娘买发簪吗?”
陆绎随意一扫,拿起了一只云雀饰样的簪花,细细瞧了瞧。
“公子当真是好眼光。”摊主说着将发簪接了过去,直说道,“您看这云雀做的多精巧活泼,栩栩如生。今日上元,我这免费的帮您刻字,您是否需要?”
“夏。”他脱口而出,连自己都没想到,更不知这个“夏”字是从何而来。
仿佛在心底藏了许久,默念了许久,那样熟悉却又有些陌生。
【柒】
近日北镇抚司接了个新案子,犯人逃的不知所踪,三法司便派了六扇门追踪术闻名的杨程万,杨捕头去协同办案。
“陆大人。”
“杨捕头,此次要麻烦您了。”陆绎颔首,瞧他白发已然生了好几根,看这模样,很是倦累。他的声音苍老,少有的提不起气力来。
“若是夏爷还在,哪还用得着杨捕头亲自出马。”
“昨天是今夏的忌日,想来杨捕头很是伤情,毕竟是唯一的徒弟,哪知却是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……”
陆绎不知不觉的停下了脚步,望着经过的两个捕快,出声问道:“今夏是谁?”
他们被陆绎的出声惊住,发觉他的存在,急忙行了个礼,意识到陆绎的发问,思忖着回答,“袁今夏,曾经六扇门唯一的女捕快。”
“袁今夏。”他喃喃的念出声来,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,喘不过气来,好像丢失了什么宝贝般,疼的发麻。
他想,他何时见过,这个曾经六扇门唯一的女捕快。
【捌】
春日昭昭,桃花灼灼,空气中传来浅淡香甜的花香。旁边面摊上的老板在奋力叫卖着,那声音夹杂在街市的喧闹中,并不十分显眼。
陆绎却是坐了下来,当尝到面时,却也不是惊艳,只觉得索然无味,无甚特别的。
一阵悠扬的清风拂过,那片片桃花落了下来,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,脑袋里却突然闪过一个身着绿衣的姑娘,对他盈盈浅笑。
她的面容模糊不清,好似蒙上了一层面纱。摊开掌心,俨然是一瓣粉白的桃花。
“老板,再来一碗……”女子清亮的声音在脑袋中响起,那样真切。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贪吃的姑娘,脸上满是灵动狡黠。
“客官,您刚刚说什么?”
“再来一碗。”陆绎看着落了桃花的面碗沉道。
待那一碗面热气全部散去,他也没有动过。陆绎只是坐在那,望着那氤氲的热气出神。
【玖】
他看着身边多出的针脚极差的手帕,是被极好的收在木盒中,与自己视之如命的手链放在一起,还有一个并不是十分贵重的飞鱼吊坠。
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个“夏”字,划过密密的针线,下意识的放柔了动作。
“大人,你就是这条上天入地的飞鱼。”
“这手绳我视之如命,今天我就把它送给你。”
“我陆绎从不信神佛,可这一次,我真希望你们能显灵。”
“我第一次绣,绣的不好你可别嫌弃啊……”
他的头脑生疼,像是被针扎一般,耳边环绕着那些话来,心脏隐隐作痛像是被生生挖去一块,未见鲜血,全是痛楚。
那天晚上,陆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他梦见了诏狱里那个给他送饭的人,不知为何,那张脸,在他的梦里异常清晰,几年过去了,却还犹如昨日。
“六扇门袁今夏。”
“大人,你怎么突然想放花灯了?”
“就是突然想做梦了。”
“希望陆大人每天开开心心的,不要整天天阎王脸。”
“我有想过以后为我生儿育女陪我一生的人会是什么样的,却没想过会是你这样的。”
“我陆绎,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就是你,袁今夏。”
“……”
【拾】
那些画面如同潮水般的向他涌来,那是两人之间的过往,深藏着的曾经。
继而,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。
他从诏狱出来,没能看到迎接自己的姑娘,却只有那一座凄凉的坟。
他不相信,只是怔怔的看着那坟堆,颤声摸着那碑上的名字,嘶哑着嗓子,“我的今夏怎么会死呢?她自有金甲神人护体,遇难呈祥,不会的,不会的……”
袁大娘说,今夏受了爱别离,自知没有多少时日,便一直瞒着他,那个傻丫头将所有的嫁妆拿了出来去诏狱见了他一面,只为了给他生的念头。
“她还说,她将来是用不到一分嫁妆钱的,让我不要愁。当真是用不到,也等不到。”
“怎么会用不到了,她的嫁妆给了我,自然是我的人了。”他的唇色苍白,眼中满是苍凉,仅有的一丝柔色,“我娶她。”
就这样,他明媒正娶,娶她做了自己的夫人,陆家的祠堂多了一块牌位,上面写着:
“陆绎之妻,袁今夏。”
后来啊,他来到了往生遇到了小掌柜,以命换命。
“大人,告辞。”
最后的最后,他依旧梦到了诏狱里,他的姑娘笑着对他说着道别,她笑得那样好看,犹如绰绰晨光,却想自己把她忘了。
他怎么会忘,如何会忘,陆绎猛地坐起了身,脸颊一片的湿意,冰凉刺骨。
那天夜里,周围寂静的很,依稀可以听到那人震颤的呼吸声,声音很小,压抑沉闷,却掩藏着彻骨的凄绝和悲痛。
我从没告诉那个小捕快,她是第一次到我店中,却不是我第一次见她。
这世上甚多的不如意,许多人的往生,是向死而生,陆绎这般,袁今夏亦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