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八】
“大人,这手绳对您一定很重要吧。是不是姑娘家给您的定情信物啊?”
那天夜里,袁今夏看到陆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,手中摩挲着那手绳,竟是大起了胆子跑到他身旁询问。她看似打趣,实则自己也不知何来的紧张,攥着手瞧着陆绎。
陆绎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,好似想起了什么,眼中有些细碎的光亮。如玉的面庞隐在月色下,她分明的看出了一丝丝的柔意。
“的确是定了,定了一辈子。”他想起了那姑娘骑术不精,却仍是义无反顾的为他捡起了不慎遗落的手绳。
姑娘策马奔来,右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物什,她扬着一张笑脸,如同三月阳春的明媚,让陆绎心神一荡。她的身后是飞扬的尘土,郁郁葱葱的林海。那时候的陆绎想,他这辈子约莫是认准了她。
袁今夏不知为何而来的苦涩,她有些僵硬的扯了扯嘴角,心中像是被一块石板压的喘不过气来。她笑道,“那位姑娘一定很好吧。”她说着,却像是说与自己听的。
原来,他不是冷血冷情,只是所有的温柔所有的耐性都给了另一个姑娘,只是她无缘见过而已。
【九】
谢霄是乌安帮的少帮主,一经师父的话,今夏才知两人幼时曾经玩在一起,只是不知为什么,她总觉得有些记忆就像是人硬塞在她的脑海中,而自己就像是第三人,看着袁今夏从幼时的一霸长成一个小捕快。
不过她素来能言会道,不一会两人便相谈甚欢。袁今夏不停的给自己灌着酒,却被谢霄拦住。
“袁大虾,你这是怎么了?借酒浇愁?”
她的手搭在酒壶上,呢喃道,“我难受……”
她也不知道为何而难受,许是妒忌那陆阎王都有心上人,而自己却仍是孤家寡人吧。她想着想着,自己却是笑出声来。
将袁今夏送回去时,正巧撞上了出门的陆绎。
他穿着身墨蓝色的长袍,好看的如同一副画般。陆绎从谢霄手中接回了袁今夏,只道:“今夏交给我就行了。”
陆绎将袁今夏横抱回了房中,他将她放在床上时,想起了自己脱口而出的今夏,又看着那人熟悉的面容,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子烦躁来。他甩开了姑娘拉着他衣袍的手,快步离开了房间。
是心乱了,所以他逃离了。
【十】
扬州的夜市很热闹,袁今夏耐不住性子便拉着众人前去逛逛。
河边多的是放花灯的人们,陆绎走了过去,瞧着河面上飘荡着的花灯,顺着水势流向了远方,如同夜晚点点繁星的夜空。
“大人,怎么突然想放河灯了?”袁今夏捧着一盏河灯问他。
“只是突然想做梦了。”
“大人,许愿吗?”
他看着人流簇拥,这人世间的芸芸众生,将愿望寄托在这一盏小小的花灯中,承载着各种各样的心愿。
“都留给你许吧。”他看着闭眼的姑娘,声音泠泠。
“希望陆大人开开心心的,不要整天阎王脸。”袁今夏双手合十,却忍不住的偷偷抬眼望他。
陆绎瞧着姑娘俏皮的模样,像是回到了初见夏儿的时光,她也是这般,偷偷的睁开了只眼偷望着身旁的人。
她们很像,却又不那么像。
他静静的凝望着袁今夏,思绪翻涌。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,今夏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道:“大人,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?”
“莫不是我生的太过好看,大人看的出神了?”她调侃了,倒是有些沾沾自喜起来,颇为厚脸皮。
只是陆绎难得没有出声嫌弃她。
她挣开推搡的人群,好容易追上了陆绎,却是一个不察将他的手绳蹭坏在了地上。
袁今夏迅速将它捡起,想起它的重要来,慌忙的道歉,“大人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—”
“别碰它!”他的声音忽而拔高斥了一声,从她手中夺过了手绳,握在了掌心,面色难得染上了怒气。
她瞧着那人远去的身影,却怎么也提不起脚步跟上前去。她想他该是讨厌自己了,碰了他触不得的禁忌。
【十一】
自从那日过后,陆绎与袁今夏便拉开了距离。他们如同一般的大人属下的关系,再无旁的。
他们因为毛海峰的事去了杭州,在那里去到了陆绎的舅舅家。
袁今夏一身男儿装束,见着那位敏小姐时,却被一声,“表嫂。”震在了原地,她一愣,不由得看向了陆绎,不知道男装如何出的纰漏,也不知道这声表嫂又是从何而来。
“敏儿,你认错人了。”陆绎打断了淳于敏。
“敏儿又怎会认错,那日你们成婚敏儿可是去了,是我亲自给表嫂梳的妆。原来表嫂是好了,那些说表嫂病逝乱嚼舌根的人真是可恶。”
袁今夏当即僵在了原地,手脚冰凉,她蓦地想起那日在河边放灯时,她的戏言。
他当真是看她出了神,只是透过那张脸,看的是旁人。
“敏小姐当真是认错了人,在下六扇门捕快袁今夏,与陆大人并无关系。”她颔首道,强撑着回答。
“世间当真如此有两个一模一样之人?”小姑娘的话仍在耳边回响,却像是刀子一般捅在袁今夏的心口。
“我当真和先夫人如此相像?”她似是好奇,眼睛望着陆绎,他着了身清雅蓝衣,看起来就如世家公子那般矜贵俊秀。手中拿着把扇子,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温文。
古井若深的眼眸盯着自己,他缓缓的说出声来,“你跟她不一样。”
自然不一样,她是在市井中打滚过的人,又怎能与那位闺阁千金相提并论。袁今夏想着,脸色却是一瞬间的苍白,她无力的笑着,直道自己忘了什么,转身快步离了去。
她的眼中流下泪来,从脸颊滑下低落在前襟,心像是被碾过了一遍又一遍,疼得她差点叫出声来。
她哭的那样伤心,却是不敢让旁人知晓,更不想让陆绎看到,只得将自己关在房中,仰起头来,试着将不值钱的东西倒回去,却是落下了一滴又一滴。
而陆绎,站在了她的门前,却终是没有推开那扇门。
他们都在尽力的克制自己,克制自己的情感,努力装作无事发生。
【十二】
我看着他们相爱而不得,一个心爱的人在身边却不识,一个只当自己只是旁人的替代,终是走到了严世蕃棋盘的最后一步。
他化名司马长安,名义上是娶淳于敏,却是将袁今夏掳了去。
严世蕃在试探,在试探陆绎是否动了心,试探陆绎是否也如当年不顾一切的要娶夏小小一般,爱的越深,痛的越深。他可不是什么日行一善的善人,要的是让他人承着千般苦楚,是诛心。
“陆大人是不会受你要挟的。”袁今夏挣扎着却被那人死死的按在了身边。
她听见那人玩笑的声音,“哦,是吗?”
当然事情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了。当陆绎只带着岑福闯入司马府,踢开了房门时,袁今夏看着他,无数的委屈涌向了心间,她哭了。
“你当真要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和我撕破脸皮吗?”
陆绎不说话,只将袁今夏抱了起来。她愣愣的躺在他的怀中,像做梦一般。
袁今夏记得,那天的陆绎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长袍,他的神色清冷,将自己从严世蕃手中夺了下来。她抬头望着他,瞧见他紧抿的薄唇,稳稳的抱着她穿过司马府,骑着马飞驰在寂静的街道上。
在他转身欲离去的一刹那,她叫住了陆绎,“大人,为我得罪他值得吗?”
他没有转身,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神色。“早点休息吧。”
她好像懂了,瞧着他逐渐消失的身影,缩在床上哭了,好似是宣泄着她这一天的惊吓和恐慌。
其实,陆绎不知道,袁今夏想问的是,“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?”
有没有一点,是除了样貌而对她心动的?只是他没有转身,连问出的机会都不给自己。
【十三】
严世蕃的耐心用完了,我瞧见师父将那傀儡封印了起来,与之而散的是袁今夏的性命。
那天,她穿着桃色的纱裙,打扮的尤为女孩气,是她这些年不曾有过的装束。她想自己必是要向陆大人说一声谢谢的。那天格外的伤情竟是忘了,忘了与他道谢。
袁今夏起身,却猛地捂住了心脏,吐口了一口血来。她摇晃着要站稳却还是倒在了地上。
她的脑海如同撕裂般,涌现了各种陌生的回忆。
她看见,陆绎牵着自己的手,走在闹市,就那样紧紧抓着生怕她一个不留神便不见了。
看见她静静的站在那,含笑的目送他离开。那个矜贵的公子忽的转身,猛地抱紧了她,不舍得放开。
他温柔缱绻的唤她,“夏儿。”
袁今夏曾想过,她也是“夏儿”,却怎么比不上陆绎心中的那个“夏儿。”
她什么都想起来了,什么都记起来了。她满心羡慕过的人,是她自己,她所深爱着的人,原是她的夫君。只是,再也来不及说出口了。
“今夏!”
她模模糊糊的看到陆绎向自己奔来,如同当年那场夏家灭门后,焦急担忧着的脸。
“大人……”她小声的唤了声大人,却再没了声音,缓缓的闭上了眼。
陆绎将她抱起,快步走出了屋外,“今夏别怕,我带你去找大夫,你一定会没事的。”
他说着说着,却见那姑娘垂下了手腕,一如当年的那个姑娘,就是这样在他怀中长久的睡了过去。
月色下的姑娘苍白着一张脸,早已听不见任何声响,她穿着最美丽的衣裙,死在了最爱人的怀中,一如当年。
【十四】
严世蕃派人将那一支云雀簪花送到了陆绎府上。
他那样聪明,所有的事情不言而喻。
陆绎死死的握着那支簪子,那簪身的尖锐处抵进了他的掌心,鲜红的血就那样滴落在地上,连续不断。
“大人!”岑福急忙喊到,要叫人为他包扎却被他央了下去。
掌心的痛楚袭遍全身,却也不敌心中的痛苦,他疼得有些麻木了,手绳上也沾了自己的鲜血。
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自己身边,他却错过了。他做梦都想着要好好疼惜,护着的姑娘,再次死在了他的怀中。
他还没好好对待她,他本该好好对待她,然而一切都晚了。
陆绎抬起头看着降临的暮色,还有陆府庭院中开的灼灼的桃花,喃喃道:“夏儿,桃花开了,我本想带你看看的。”
那样好看的桃花,和你那天穿的衣服极为相像,只是花远不及人。
这一次,陆绎没有哭出来,他哭不出来了。
我瞧见陆绎沉睡的面容微动,急忙加重了忧眠,将他带到了一个地方,带他去见了那个他想见的人,那是袁今夏的一丝残魂。
陆绎在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醒来,他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唤他大人。他猛地跑了过去,衣袂翩飞,摇曳不止。
他见到了,那个桃树下朝他弯眉浅笑的姑娘。“大人。”她唤他,一如往前那般声音清亮而欢喜。
【十五】
我离开陆府后,只在京城停留了几日,便听说了陆绎为夏家翻供而锒铛入狱的事。
他们都说,严家倒台,陆府自危,偏生又是在这时陆绎为夏家翻供,明是找死。
我细细听着他们的话,瞧着水杯中的茶叶飘浮,恍如那位大人如今的命运一般,只是最终沉浮如何却不得而知。
可我却知道,他终是会拼了命的活下去的。
因为那个姑娘说,世间有那么多东西她还没尝过,那么多的风光她还没有看过,有那么多的路她还没有走过。
她想看青山杳杳,看星河璀璨,看新雪初霁,看皓月当空……
所以他答应了她,只为了能让她好好的走。